林江站在工地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里,他的目光凝视着墙上那张泛黄卷边的老地图,仿佛能透过这张地图看到过去的岁月。这张地图已经有些年头了,边缘因常年翻阅而磨损起毛,用朱砂勾勒的古河道在宣纸上蜿蜒如青蛇,与如今新坝规划图上鲜红的轴线奇妙地重合在一起,就像是跨越了百年的时光,水流在这一刻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对话。
林江的指尖轻轻划过地图上的古河道,感受着那细微的凸起和凹陷,仿佛能触摸到历史的痕迹。他的思绪渐渐飘远,回忆起三天前走访水利局档案室时的情景。
在那个充满陈旧气息的档案室里,老档案员戴着老花镜,从积满灰尘的樟木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本蓝布封皮的线装册。这本册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,书页间夹着干枯的银杏叶,仿佛在诉说着它所经历的岁月。
林江翻开册子,里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地记载着清代乾隆年间治理淮河的民间智慧。字里行间充满了“顺势而为”“因水制宜”的治水哲学,泛黄的纸页上还能看见当年河工们批注的墨迹,这些字迹虽然已经有些模糊,但依然能让人感受到他们的用心和专注。
“林监理,该出发了。”年轻助理小陈的声音突然在林江耳边响起,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了他脑海中的迷雾,将他从沉思中猛然拉回了现实。
小陈站在门口,手里拎着安全帽,脸上洋溢着微笑,好奇地看着林江。他似乎对林江如此重视这次前往博物馆的行程感到有些不解,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您这‘必修课’搞得比工地上的技术培训还隆重,不就是去趟博物馆嘛?”
林江嘴角微扬,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。他接过小陈递过来的安全帽,熟练地扣在头上,然后解释道:“咱们修的可是挡水的坝啊,这可不比其他工程,更得先了解水的脾气才行。老祖宗留下的东西,里面可藏着不少治服水的门道呢。”
今天,林江要带领工程团队前往三十公里外的水利博物馆。这是他特意在施工计划里留出的半天时间,虽然被他称为“必修课”,但实际上,他是希望这群习惯了与钢筋水泥、数字模型打交道的年轻人,能够通过这次参观,触摸到治水背后更为深厚的根脉。
水利博物馆坐落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古槐林中,远远望去,那片青砖灰瓦的建筑群宛如一座古老的城堡,透着沉静的岁月感。檐角悬挂着的仿古铜铃,经过岁月的打磨,显得锃亮无比,微风拂过,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,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博物馆所承载的历史与文化。风一吹便发出“叮铃——叮铃——”的清越响声,仿佛在耳边诉说着久远的治水故事。那声音清脆悦耳,如同一曲古老的乐章,在空气中回荡,让人不禁沉醉其中。
讲解员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者,他身着藏青色对襟褂子,虽然年纪已大,但说起水利历史时,眼睛里却闪着光,仿佛那些古老的故事就发生在昨天。他引着众人走到玻璃柜前,指着里面静静躺着的青铜耒耜,缓缓说道:“别看这工具简陋,它就是一根木柄连着青铜铲头,可别小瞧了它。当年河工们就是靠它一铲一铲在淮河沿岸筑起三里长堤,硬生生抵挡住了道光二十二年那场淹了半个城的特大洪水啊!”
林江俯身细看,只见那耒耜刃部的磨损痕迹深浅不一,显然是经过了长年累月的使用。边缘还留着细密的凿痕,这些凿痕应该是河工们在修整工具时留下的。他不禁感叹,这看似简单的工具,却承载着如此厚重的历史。
“你们看这铲头的弧度,”林江伸手对着玻璃柜比划着,转头对身后围拢的年轻人说,“它不是直上直下的,而是有一定的弧度。这样设计的好处是,在挖掘时可以更好地贴合地面,减少阻力,提高工作效率。而且,这种弧度也使得铲头在插入泥土时更加稳定,不容易滑脱。而是带着一个斜角,挖泥时能借上水流的劲儿,省不少力——这和咱们现在用的液压挖掘机铲斗原理相通,都是‘借巧劲办大事’。古人深知“因势利导”的道理,我们在进行现代工程时,更应该学会敬畏自然,切不可一味地依靠机器蛮干。”小陈听闻此言,赶忙凑上前去,凝视着眼前的耒耜,似乎若有所思。只见他手中的笔记本微微翻开,“借力”二字被他悄悄地记录了下来。
一行人继续缓缓前行,不多时便走到了展厅深处的《淮水安澜图》前。这幅画作气势恢宏,描绘了淮水流域的壮丽景色。老者站在画前,突然提高了声调,他手中的拐杖直直地指向画中堤坝内侧的那片绿荫,仿佛那里隐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。
“光绪二十三年,河工们在堤坝内侧种下了密密麻麻的杞柳。”老者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中回荡,“你们不妨猜猜看,他们为何要种下这些柳树呢?”众人面面相觑,一时间议论纷纷。有人猜测是为了遮阳,也有人认为是为了固土。然而,老者却微笑着摇了摇头,他手中的拐杖轻轻敲击着地面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“其实啊,这其中的奥妙就在于柳条遇水便会生根。”老者解释道,“这些柳树的根系在土壤中盘根错节,相互交织,就如同一张紧密的大网,将松散的泥土牢牢地锁住。如此一来,即使在汛期来临,河水汹涌澎湃,也难以冲垮这道坚固的防线。”
他顿了一顿,接着说道:“当年的汛期过后,人们惊讶地发现,种了柳树的堤坝依然完好无损,而那些没有种柳树的地方,却有大半都坍塌了。这说明,这种古老的方法,其效果甚至比现在的防渗膜还要好呢!”
“这不就是咱们工地那片柳树林吗?”小陈突然指着画中一处惊呼道,声音里充满了意外和惊喜。众人听闻,纷纷好奇地凑上前去,定睛一看,只见那画中堤坝下的柳树成行,枝条如绿色的丝绦般垂落在水面上,与新坝下游那片保留下来的防护带竟然惊人地相似!
林江心中猛地一动,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,迅速翻找出上周在工地上拍摄的照片。当他将手机屏幕上的柳树林与古画里的景致相对比时,不由得瞪大了眼睛——两者竟然完全重叠!不仅如此,就连柳树枝条随风倾斜的走向都如出一辙,仿佛百年前的河工们,早已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指引的印记,等待着后人去发现。
下午的行程是去拜访一位老水利人——周伯。这位八旬高龄的老人就住在淮河岸边的一座老宅里。院子是用青石板铺就而成的,显得古朴而典雅。墙角处,一捆捆晒得金灿灿的芦柴整齐地堆放着,在阳光的照耀下,泛着温暖的光泽。
“这玩意儿能救命啊!”周伯颤巍巍地拿起一捆晒得干爽的芦柴,用他那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柴秆,眼中流露出满满的感慨和回忆。“1954年洪水漫过堤坝,到处都是决口,机器进不去,就是靠我们这些人,把芦柴捆成一人多粗的柴排,一个个推下去堵住决口。如今的年轻人对它不屑一顾,认为它土里土气,远不如钢筋水泥那般坚固耐用。然而,当真正面临紧急情况时,那些先进的机器却在狭窄的小巷和湍急的险滩面前束手无策,此时,还是需要依靠这位忠实的老伙计。
林江的目光被吸引到了墙角堆放的几捆形状奇特的草绳上。这些草绳每股都包裹着细细的竹条,看上去既柔韧又结实。他不禁好奇地走上前去,询问道:“周伯,这是什么东西啊?”
周伯微笑着解开了其中一捆草绳的绳结,然后向众人展示起来。只见竹条在草绳中迅速展开,如同骨架一般支撑起整个草绳,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结构。
“这叫‘龙尾’。”周伯解释道,“它是用竹条做骨架,草绳做皮肉,把它扔到激流中,它就能顺着水势自动卷起来,正好可以堵住堤坝的漏洞。相比钢筋网,它更加柔韧,而且不会被水流冲得变形。当年,我爹就是靠着这个‘龙尾’,在洪水中连续奋战了三个通宵,成功堵住了堤坝的漏洞。”
小陈蹲在一旁,好奇地看着“龙尾”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摸它。草绳那粗糙的触感让他突然意识到,这些看似平凡的老物件,其实蕴含着比图纸上的线条更多的温度和故事。
返程时,太阳已经渐渐西沉,天空被染成了一片橘红色,宛如一幅绚丽的画卷。余晖洒在淮河上,为它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,水面波光粼粼,仿佛无数颗细碎的金子在闪耀。
林江坐在车中,静静地欣赏着窗外的美景。当他的目光落在岸边随风摇曳的芦苇上时,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。他转头对司机说道:“绕去工地那片柳树林看看。”
车缓缓停下,停在了堤坝下方。林江推开车门,脚踩着松软的泥土,缓缓蹲下身子。他拨开面前的柳枝,让视线能够更清晰地落在水面上。
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——柳树的根系在水下交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,如同无数只手紧紧地抓住堤岸的泥土。这些根系不仅粗壮有力,而且还将细小的沙粒也牢牢地锁在了根须之间。
林江凝视着这一幕,心中涌起一股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。他转头对跟来的技术员说道:“把土工膜铺设方案改一下。”他的语气坚定而笃定,“在膜上预留三十厘米宽的缝隙,不要把柳树根挡死了,让它们能够顺着缝隙扎进土里。这可是老祖宗留下的防护带,我们一定要好好利用。”
深夜,工棚里的灯光依然明亮。林江坐在电脑前,对着屏幕上的新坝护坡设计图,陷入了沉思。屏幕的光线映照在他的面庞上,使得他的五官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。他紧握着鼠标,聚精会神地操作着电脑,将原本整齐划一的混凝土网格,一点一点地改造成模仿鱼鳞形状的不规则排列。
每一片“鱼鳞”的弧度都经过了他的精心调整,仿佛这些“鱼鳞”都是有生命的一般。他对细节的把握非常精准,每一处的弧度都恰到好处,让人不禁感叹他的耐心和专注。
“这样水流冲击时,能在‘鱼鳞’间隙形成小漩涡,缓冲水流的力道,减少对堤坝的冲击力。”他向那位加班修改图纸的设计师解释道,手指轻轻地点着屏幕上的“鱼鳞”,“就像周伯说的,水有性子,得给它留条‘活路’,硬挡是挡不住的。”
设计师看着修改后的图纸,眼睛逐渐亮了起来,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,说道:“这是把‘龙尾’的柔韧劲儿,融进混凝土里了?”林江微微一笑,点了点头,“算是偷师吧。”
时间过得很快,一周之后,当第一块印有传统水纹图案的混凝土预制块被起重机缓缓吊起,放置在坝体上时,小陈站在坝下,仰头望去,那一幕让他印象深刻。
预制块上的水纹并不是随意刻画的,而是模仿了淮河古堤砖上的纹路。这些纹路仿佛是岁月留下的痕迹,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和变迁。不仅透着古朴的美感,更藏着实用的巧思——水纹的凹槽能在雨天形成细小的导流槽,让雨水顺着预设路径排走,避免在坝面淤积。这一设计看似简单,实则蕴含着古人的智慧和对自然规律的深刻理解。
“林监理,您这是把老祖宗的排水智慧,刻进预制块里了?”小陈走到林江身边,语气里满是敬佩。他仔细观察着那些水纹凹槽,不禁感叹林江的创意和对细节的关注。
林江拍着他的肩膀笑了笑,说道:“咱们搞工程的,不能抱着老经验守旧,也不能盯着新技术忘本。老祖宗的智慧是经过时间考验的,我们要善于借鉴和应用,将其与现代技术相结合,让它们在新坝上‘活’过来。”
这天收工时,林江在坝顶驻足良久。夕阳的余晖再次为新坝披上一层金色的光辉,宛如一条蜿蜒的巨龙盘踞在淮河之上。远处的古河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,与新修的泄洪渠连成一条柔和的弧线,仿佛古今两条水流在此交汇,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变迁。
风从淮河面上吹来,带着水汽的清凉,轻抚着林江的脸颊。他深吸一口气,感受着这大自然的气息,心中涌起一股对工程的自豪和对自然的敬畏之情。
“水有灵性,得顺着它的性子来。”周伯的这句话在林江耳边回响。他凝视着眼前的新坝和古河道,似乎领悟到了其中更深层次的含义。在这个工程中,他不仅要运用现代技术,更要尊重自然规律,顺应水流的特性,才能真正实现工程的安全与持久。忽然觉得这座正在崛起的大坝,不再只是钢筋水泥的集合体——它的每一寸混凝土里,都藏着青铜耒耜的凿痕,每一片预制块上,都印着杞柳的根须,每一道护坡的弧度里,都裹着“龙尾”的柔韧。它成了一座连接古今的纽带,让千年治水智慧,在新时代的淮河岸边,继续守护着一方安澜。